这些年,因为工作和生活的原因,经常搬家,每次搬家整理行李的时候,我总会看到父亲的一张照片,看过照片后,晚上睡觉就常常会做梦,梦里父亲和我说话时,我还像小时候那样调皮地对父亲说,你不是已经死了嘛,怎么还能和我讲话呢?照片上的父亲,依然还是那么慈祥忠厚,还像他生前那样带着深深的爱看着我,我的心里总会突然涌起一阵感动。我把照片和最重要文件放在一起收藏好,带在身边小心地保管着。
前些年,我觉得这张老照片已经有些破损脱落,我还特意过了塑,并精心地扫描珍藏在自己的电脑里,生怕一不小心弄丢了。父亲的照片只有这唯一的一张。这张照片还是那年父亲已被检查出患了癌症,独自一人到离家十几里外的清水镇办事时照的,到现在已超过四十年了,我的孩子也早已做了父亲。可是我一想起过去父亲对我的教导和爱护,往事便异常清晰地呈现在眼前,而且特别鲜明,就像昨天的事一样。
我五岁多时,就独自跟着父亲睡觉了,因为又有了一个小弟弟。父亲和我睡在东屋,母亲带着弟弟和两个姐姐睡在西屋。东屋有一个不大的窗户,比我那时的个头还要高出一大截,我如果要从窗户里面往外看,必须先搬个凳子站在上面才行。
窗户外面有一个菜园子,时常有蝴蝶、蜻蜓从窗户边飞来飞去,我很喜欢这间屋子。屋子里除了一张用土坯树棍搭起的床和墙角堆着的一堆柴,什么也没有。在屋子的正中央紧靠床边的地方,父亲用一根碗口粗的毛竹撑着屋梁,也许是父亲担心旧房子屋梁会塌下来吧。那时候我最喜欢攀着那根毛竹爬上床,下床时也是攀着毛竹往下一滑,特别好玩。时间久了,毛竹被我爬得特别光滑,表面红红的,很好看。
那间屋子虽然非常简陋,但却十分温暖,尤其是和父亲在一起睡觉的时候,父亲的腿只要一伸进被窝,再冷的天也一会儿就暖和了。冬天抱着父亲的腿睡觉就像抱着个大火坛,舒服极了。每当我提起父亲暖和的腿,总会引来两个姐姐的羡慕和嫉妒,父亲也会在一旁呵呵地笑着,那笑容至今我依然可以清晰地记得。和父亲在一起睡觉,感受他的爱护,听着父亲时轻时重的呼噜声,闻着父亲带着浓浓烟味的男人气息,还有墙外的虫鸣和风声,这在童年,很能启迪我的想象,这种无形的影响,对我的以后人生起了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
后来这间屋子成了我看书学习的地方,我用旧报纸把墙面糊得整整齐齐,端端正正地在墙上挂着一幅“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的条幅,经常一个人在屋里看书学习到深夜,我就是从这间屋子考上大学的。
父亲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十五、六岁就没了爹娘,成了孤儿。兵荒马乱的年月,父亲在他的外婆家也呆不下去了,就带着三岁的妹妹,一路流浪到了芜湖,在芜湖靠帮别人打短工度日。有一次,父亲一直带在身边唯一的妹妹不见了,父亲急得快要发疯,一路找到长江边上,有人说看见有个小女孩掉到江里了,父亲急忙跳到江水里去捞,正是三九天气,父亲冻得浑身发紫,差点被水淹死了。后来还是一位好心的渔工把我的姑姑救起来,父亲才没有失去他唯一的妹妹。父亲兄妹俩相依为命,饱一餐饥一顿,渐渐长大了。父亲二十岁那年,或许是因为饿的,或者是病了,父亲晕倒在马路边,被我外祖父救回家,父亲从此认识了我母亲,他们结婚后母亲开始管家,父亲就带着妹妹在外靠肩挑靠卖苦力做点小生意,慢慢撑起一个家。
我的祖父祖母在我还没有出生时就去世了,祖父排行老五,没有姐妹只有四个哥哥,除大祖父外,祖父的其他三个哥哥都没有成家,他们或因参加国民革命,或因参加地下党,或因遭遇绑匪,全都在英年早逝了。
祖父的四哥也就是我的四祖父死得最惨,他是被日本鬼子在两边的肋骨上穿了钢丝绑着大石头沉到扁担河里死的,捞起来时尸体已腐烂,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那时父亲已记事。有一次,我和父亲在四祖父沉河的地方船渡,父亲告诉我当时捞起四祖父的情景,我那时大概只有四五岁,就问父亲,那四祖父一定很疼吧,父亲没说话,只是眼睛红红的。
二祖父也是被日本鬼子杀害的,二祖父很聪明,人长得也英俊,只读过二年私塾,二十四岁就当上了来安县长,还是共产党地下县委书记,父亲只知道他被日本鬼子抓去了,后来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父亲也不清楚。
三祖父是被绑匪抓走了,因为那时家里已没有钱,付不起赎金,人就失踪了,估计是被撕票了。大祖父喜欢抽鸦片,也喜欢赌博,由于家境败落,二十几岁就害痨病死了。
大祖父生了两个儿子,一个英年早逝,另一个是遗腹子也是我唯一的堂叔父,生下来头就有点歪,后来流落到芜湖,解放后在芜湖纺织厂做了工人。
我的祖上在山西太原,据说是秦国大将军王翦的后裔,也是三槐堂王氏的一支。自东汉末年起,太原王氏迫于生计不得不四处迁徙,经过几百年,历经开封、洛阳、青岛、南京、滁州一路南迁,到我曾祖父的时候,曾经的名门望族还是很有钱的,那时芜湖长街上的商铺几乎都是我们家的。明清时徽商曾红极一时,我们家祖上曾把糖坊开到了九省十八市,父亲对我说过,他小时候是在糖罐里长大的,糖可以随便吃,可以当饭吃,所以耳濡目染,父亲也有一副做糖食的好手艺。他在二十八岁的时候,满口的牙齿掉得一个不剩,因为他小时候吃糖太多了,生了蛀牙。而我从小生活在江南水乡,却格外喜欢吃面食,尤其吃面条吃饺子都喜欢放许多醋,做菜也会加一点醋,简直就是无醋不欢,我想这也许正是所谓基因记忆吧。
父亲的父辈以上一直人丁很兴旺,可到我父亲的时候,家里的人口日渐稀少了。从我记事时起,我感到父亲总是满怀着心思,也常听父亲对母亲说要多生几个孩子,好为家族里其他没有后代的人传个后。可父亲母亲结婚后,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也就是我的哥哥未满月就不幸夭折了。也许正是这个缘故吧,他对我这个长子从小就特别宠爱。
农村有个习俗,说是女孩子比较好养活,于是就给我取了个“大河丫”的女孩名,并让我留起了长发还扎着个辫子。小时候我特别淘气,像个野孩子,经常在外面疯得辫子里全是灰土,头发打了结怎么梳也梳不通,必须经常洗头,可一洗头我就会哭,为此两个姐姐没少挨打受骂。
有一年夏天,我头上生了大疖子,疼得不得了,一梳头就更疼,二姐小心地帮我梳着头,梳着梳着不小心碰到了我的疖子头,顿时血水脓水都流了下来,耳朵上也有,我立刻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追打着二姐,正好父亲从地里回来,看见我在哭,又发现我耳朵上有血,以为二姐把我的头打破了,不问青红皂白拿起一把扫帚就往二姐的头上打,二姐被父亲打得哇哇大哭,躲到了墙角,我在一旁也傻了眼,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二姐的头上被打起了一串长长的大包,我心疼了好久,再后来二姐给我梳头我也就很少哭了。
没想到,二姐弄破了头的那个疖子很快就收了疤,好了。母亲说,那个疖子本来也快熟了,疖子必须熟透了自己通了头流了脓才会好。直到今天,我想起这件事,还对二姐感到深深的歉疚,亲爱的二姐,对不起!
每到秋天,我的辫子里总会长虱子,头皮很痒。晚上睡觉的时候会更痒,因此我常常吵着要把辫子剪掉,可父亲总是不答应。于是,在我头上逮虱子的任务就落到大姐的身上,每天晚饭前,大姐总会帮我逮虱子,逮到一个大姐都会拿给我看一下,说这个比刚才那个还大,或者说这个比刚才那个小一点,吃得好饱呢,然后小心地把虱子放到凳子上让它爬,紧接着大姐又会动作很快地用指甲盖在虱子上一按,因为虱子是会跳的,随着“啪嗒”一声响凳子上就会有一道血印子。大姐给我逮虱子的时候,我感到头皮痒酥酥的,但却很舒服,我喜欢大姐给我逮虱子。以至后来剪了辫子,头上已没有了虱子,我还是很怀念那段逮虱子的时光。
我十岁那年终于剪了辫子,因为在学校里已分男女,上厕所的时候,其他小朋友总是起哄,说我是女孩不让我进去,和别的小朋友打架,他们总喜欢抓我的辫子,我自己也感到扎着辫子很难为情。于是,在我的一再要求下,父亲总算答应给我剪辫子了。剪辫子那天,我记得家里请了三桌饭,大队的干部也来了,生产队里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伯伯、婶婶等来了好多,剃头师傅也是我们那里最有名的,父亲说那个剃头师傅手艺特别好,从没有把别人的头皮刮破过。我被剃了个光头,但后脑勺上却留着一小撮毛,那样子很滑稽,我自己很不习惯,也引来小伙伴们的不少嘲笑。
父亲最喜欢抽烟,闲下来时他的嘴里总会含着一支烟,有时他干活也叼着一支烟。因为手在做事没有闲着,所以烟就一直叼在嘴里,父亲叼烟的水平很高,他叼着烟还可以和别人讲话。除此之外,他则没有什么嗜好。为抽烟的事,父亲母亲也有时吵架,母亲怪父亲抽烟费钱,父亲则说不抽烟没有力气做事,所以总吵不出什么结果来。
父亲也曾打算戒烟,可终究没有戒成,现在想来,也许是父亲为了养活我们兄弟姐妹六个,生活的压力太大,是想借抽烟来缓解缓解吧。那时候家里穷,父亲只能抽最便宜的烟,我记得“丰收牌”香烟才2分钱一包,父亲抽得最多的就是丰收烟了。他也抽过前门、东海、江南之类比较好一点的烟,一般来说都是家里来了客人,或者是请人来家里帮忙做事的时候,父亲才会抽。父亲还抽过黄烟(一种被切成丝状的烟叶),黄烟很便宜,一大袋才1毛钱,父亲托熟人从老家带来了好几袋,抽了很久。
有一段时间,烟也不好买了,或者是父亲嫌抽黄烟比较麻烦,就自己在家里卷起了香烟,父亲说黄烟卷着抽要节省一点。于是父亲就自己设计制作了一个卷烟木盒和一根与香烟差不多粗的卷烟铁棍,经常晚上在家里自己卷烟,有时他还把卷好的送给亲戚朋友抽。父亲卷烟的时候,我就常常趴在旁边看,那时候我觉得父亲卷的烟和买的烟几乎一模一样,心里很是佩服父亲手巧。父亲有时也会断烟,他断烟的时候,那样子真的是很难受。
八三年夏天,父亲已病得很重。他忍受着剧烈的病痛折磨,坚持不让我们送他住院手术,因为他知道家里没有钱,住院就要借钱给我们增添经济负担,他说周总理也是食道癌,那么大领导也治不好,花这个冤枉钱干嘛呢。
暑假回家前,我特意把父亲的那张照片送到合肥安庆路上一家画像铺,让他们放大后装裱在一个相框里,心想着一旦父亲去世,这也就是父亲的遗像了。那天到家时天色已经很晚了,看见父亲躺在床上,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就扶着父亲坐了起来,然后兴奋地把相框递给了父亲,讨好似地对他说:“我把照片放大了,好清楚。”
父亲随手丢掉了半截烟头,他把相框端在手上,一边看着画像一边用袖口轻轻地擦拭着相框的玻璃。我默默地望着父亲,猜想着父亲一定会高兴的,因为我自以为父亲一定会为儿子帮他将照片放大得这么好看而高兴,可很快我就知道自己彻底错了,只见父亲慢慢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突然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父亲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父亲极瘦弱而蜡黄的脸上挂着泪,也不擦,任凭自己老泪纵横,那一刻父亲悲凉而无助的表情令我终生难忘。事后我和母亲说起这件事,母亲也说我不应该让父亲看到那张看起来就很像遗像的照片。直到今天,我依然为自己当时太无知而对父亲做了这件蠢事而后悔。那是我这一生中见过父亲唯一的一次流泪,也是我永远忘不掉的。
父亲临终前,他的床头也一直放着一包烟,那是当时能买到的最好的“江南牌”烟,一毛九一包。父亲患的是食道癌,到后来他不但不能吃任何食物,甚至连水也喝不进了,他的食道已完全被癌细胞堵塞,父亲说过,得了这种病最终是要被饿死的,有一次他说想吃皮蛋,就是那种蛋白像果冻蛋黄比较稀软的皮蛋,我冒着酷暑步行往返三十华里到芜湖市区的副食店里,终于找到了那种皮蛋,买回来时父亲只吃了一小口就笑着对我说,吃不下了。父亲依然保持着乐观,于是香烟就成了父亲最后的精神支柱。8月1号上午,他抬起夹着半支烟的右手,笑着对我说:“如果哪天我烟都抽不动了,我就要死了,你就要赶快去喊你妈她们回来。”到了中午父亲果然是留下了半支没有抽完的香烟离开了我们,那一年他才五十四岁。
父亲离开我们已整整四十年了,有时我呆呆地望着父亲的照片,会落下泪来。
带着父亲这张宝贵的,也是唯一的照片,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经历多少坎坷和磨难,经历多少失意和辉煌,都永远不会忘掉我来自何方,我的心总能依恋着家乡平实的土地,我的生活里也总是充溢着泥土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