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阴云遮住了夕阳的余辉,昏沉沉的天空单调乏味。小区里的人行道上,老婆子用轮椅车推着老头子慢慢地移动着,每向前一步那趔趄的样子都显得无比的吃力,让人看着都心疼,两个命运多舛的人倔犟地活着。
三十年前,他们的女儿从东北的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来到东南沿海的一个著名的城市。老头子在这个城市度过童年与少年,青年刚刚成长时候离开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老头子当年戴着大红花,在锣鼓声中奔向农村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家再教育。当年的老头子还是懵懂少年,相信广阔天地一定大有作为。老头子在插队的第三个年头冬季的一个雪夜,他踏着皑皑白雪去马棚喂草料。忙完喂料靠在草料垛上休息,翻看着那本他下乡时带来的《林海雪原》。书已经发黄,书页已经翻的皱皱巴巴,原本书的直角成了圆角。他多么想有个像小说中小常宝一样美丽的女孩陪伴。忽然马棚里晃动着一个人影,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是男是女,他只是好奇,今晚轮到他看马,谁会来陪他呢?来人讲话是个女声,而且他听出是队长的女儿。你来干嘛?不欢迎吗?向你借书。你这个小姐,我可不敢惹。小姐,队长女儿最听不得叫她小姐,小姐是资产阶级的概念,革命群众怎么能是小姐呢?她非常生气,伸手要捏他的耳朵。被他一闪,她跌倒在草垛上,你推我搡地闹起来,从草垛上翻滚到地面。她骑在他身上,他俩面对面四目相视。青春的火山爆发出炽热,两个年轻人用炽热熨烫出爱的画卷,从那晚起他们就这样成了恋人。
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外婆家舍不得外孙女离开他们进城,可老头子想的不一样,希望女儿长大后能在城市生活,这山村的作为再大,也不能把女儿留在山村。1990年代,他俩把女儿送到爷爷奶奶身边。女儿投靠爷爷奶奶,与爷爷奶奶同住的叔叔一家不愿接纳这不速之客,尤其是婶子天天叮着叔叔吵。除非她承诺,放弃拆迁时的一切,才同意她户口登记在这个家。爷爷奶奶既心疼孙女,又心疼身边的儿子,实在没法子啊,说服在东北的儿子,拆迁房子不要就不要,先把小孩的户口迁进来,眼看就要上学,实在拖不起。这个城市在大规模的建设中,到处是工地,高架路、高楼房遍地开花,很快就要拆到爷爷家这儿。女儿的户口终于进城,生活在爷爷家,晚上睡觉成为莫大的困难。女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她在非寄宿学校读书,向学校申请住校,学校了解她的情况后,破例留她住校。拆迁后,女儿独自租房住着。
岁月悠悠,时光漫漫。年龄不饶人,他俩老了,老头子想回城投靠女儿养老,老婆子一辈子不愿意离开山村,这次出乎意料地赞成。他俩卖掉在山村一切能卖的,归拢大半辈子的积蓄,由女儿去买一套小房子。女儿一家把房子留给老人住,继续在外面租房。把这套房子买下来,女儿背上还贷的重担,把人压的喘不过气来。老头子回想当年离城,里弄干部给他们披红挂绿,敲锣打鼓欢送。现在回城,自己变成一个不受待见的老头。
老头子瘦骨嶙峋,双眼凹陷,似一对小酒盅镶嵌在脸上,那皮肤蜡黄,坐在轮椅车上死灰一般没有一丝生气,晚风吹拂着他凌乱而稀疏的白发,路人看到露出惊恐的目光。老头子已经是肝癌晚期,今天他想到楼下透透气,长期卧床闷的慌。这老俩口子,祸不单行,老婆子前些日子身上疼痛难忍,时常呕吐,医生一番检查后告诉她患上胃癌。听到医生宣告的那一刻,老婆子感觉天塌下来,这日子怎么过啊?老天爷开开眼吧。老婆子强忍泪水,独守秘密。她们的女儿,为了照顾老俩口不知付出了多少汗水与精力,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泣不成声,也不知有多少个夜晚辗转反侧到天明。女儿的付出使原本困难的生活更加艰难,三口之家咬着牙默默地过着。老婆子不能告诉女儿,女儿够苦哦。也不能告诉老头子,老头子日子不多,不能让他再受打击。
老婆子推着老头子回到家,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一切简洁陈旧,最多的是药瓶药盒。从餐桌到床头,从床头到枕边,到处都是药瓶药盒。
门铃声响起,到了居委干部来的时间。今天居委干部送来人道救助,解了老俩口燃眉之急。把老人的身份证要去,办理新一轮大病保险。同来的还有社区服务的志愿者,帮助老婆子清洁卫生。居委的帮助,使老俩口的生活多了一份希望,感受社会的温暖。
老太婆向老头子说,你如果走了,我就回小山村,把你带回去,不留在这儿给女儿添麻烦。我有今天没明天,带回去吧,这儿的墓,女儿买不起,你把我埋在村东边那道山冈上,我要常年看着那住过的老屋。老头子轻轻地说。老太婆听着听着手一抖,手中药片撒了一地。老太婆慢慢地蹲下身来,吃力地跪着一粒一粒地捡。老头子说不想吃药,他想吃一顿小鸡炖蘑菇。好,好,我去做。老婆子边说边流泪踱进厨房。这一碗小鸡炖蘑菇,是对昔日生活的眷恋,是遥望小山村浓浓的乡愁,是内心对生的告别。老俩口这牵了一辈子的手,或许就在今晚,亦或明天将要松开,老婆子恨不得把这碗小鸡炖蘑菇,做成人世间最美味可口的佳肴,把最亲密的人留住。
油尽灯枯,难挡风霜来袭。风烛残年,沧桑皆为昨日烟云。人啊,面对死亡往往总是执着而顽强地求生,但有时候欲求不得何尝不是解脱。
2023年6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