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婆
妈妈又来电话了,问我抽空能否再去一趟,这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妈妈为何催我?自从那次我去娘家时,路上遇见了冯婆,她一袭黑衣,身系布襕,手拄一根竹棒,踽踽行走在乡村的路上。已经是99岁高龄的冯婆,看上去是那样的孤独、凄凉,又有一股难言的坚强。于是,我很随意地举起相机为她拍了几张留影。
“爱茹,下次照片给我一张噢。”
听到冯婆像是祈求的微颤声音,我说:“好的,冯婆放心!下次我来时,照片会带给您。”
冯
婆
几年前,我曾听说冯婆经常去道修师傅坟前哭诉,引起我的好奇。想到一个年老的妻子要与去世多年的丈夫倾诉,一个活着,一个死了;一个在坟外,一个在坟内,那将是一番怎样的情景啊!我设想着什么时候跟随冯婆去坟前亲自听她哭诉的内容,但又觉得不妥。冯婆虽已年老却也属于私情话,如果有旁人在侧,是否会受到干扰而阻碍了她内心的那份真实情感?又想要么躲在坟后偷听,更觉不妥,就如窃听他人隐私。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父亲,父亲笑着说没有我想象中的复杂,有人曾几次听到冯婆的哭诉,只不过也是诉说一些家常便饭的事。我想了解更多内容,于是,托父亲有机会时帮我收集,父亲虽说那有什么好听的?但我相信他是会帮我关注的。
我给冯婆拍照还不到半个月,她几乎隔三差五地去我妈那边寻问:“你家爱茹有来吗?”或问:“侬咯囡有来否?”虽然我妈告诉她,女儿刚来过现在一时不会过来,下次来了照片一定会帮您保管好,放心!但她还是经常一次次地来问。
等我那天发心又去时,见冯婆已等在我娘家,当她拿到我给她的7寸全身、半身照片各一张时,她高兴地说:“照片噶大啊,噶大啊;谢谢,谢谢!需给多少钱?”一边从内衣口袋里拿出一包东西来,用老式的布手帕、塑料袋等里三层外三层包着的一叠纸质钞票,当听我说不会收她一分钱时,她说:“咋交待得过(过意不去的意思)。”这时,我意外发现她钱包中闪出一张发黄的老照片。
“这是谁的照片?”
冯婆有点不好意思:“很多年了,是我老头年轻时的。”
“能让我看看吗?”
她小心地将一张2寸半身像从透明的小塑料袋里取出递给我。照片虽已发黄却大致能看出脸部轮廓。我年少时就知道她的丈夫名叫叶道修,为人很好,人长得清秀英俊,本来是回龙寺的出家和尚,只因年轻时与冯婆有缘要结为夫妻,而还原不做和尚了,但人们都称他道修和尚或道修师傅。道修师傅有个非常专业的医术,叫“医疬疮”(方言),就是专治颈部淋巴结之类的一种疮,有些在当地医院治不了的病人,到了他这里医到病除故而名传四方。好多病人自动找上门来,那些年只要看到有陌生人翻过山路,来到这个偏僻的回龙寺(也有人叫回龙寺根),有好多不是来拜佛而是来医疠疮的。那些年冯婆协助丈夫请了有关人员负责病人的吃饭、住宿,经济收入是不错的。冯婆出手较大方,总喜欢帮助别人,看到有些特别贫穷的人家,冯婆会行善心做好事救援而留有好的口碑。
古
井
冯婆与叶道修结合后生有一儿一女,女儿叶调儿读过书有见识,人又大气懂礼节,村里人老小都尊称她为调儿娘娘(姑姑的意思)。道修师傅将医术传给了女儿,女儿后来又把医术传给了儿子儿媳。据说早年慈溪县人民医院曾想专设一个专治疠疮的科室,聘请叶调儿去医院工作,并给她相当好的待遇,但她多次婉拒。反正经常有病人陆续不断地找上门来,她不想离开回龙寺。
冯婆出生在慈溪浒山,嫁给道修后不久,就将她的母亲也接到回龙寺,可以说是四代同堂。冯婆一家子有稳定的经济来源,生活安康。尤其是后来她母亲100多岁仍健在,令她幸福自豪。
有一年,冯婆80多岁的哥哥,从浒山来到回龙寺看望老母亲。那时,我十几岁正在东山中学(东山头锦堂学校)读书,路过回龙寺时经常能看到冯婆和老阿太的身影。那次我透过天井里的玻璃窗,看到冯婆的哥哥坐在他母亲睡的床沿上,老阿太在五更机(小型煤气炉)里蒸了几条热气腾腾的年糕,再小心地将白糖倒在小碟子里,让儿子蘸蘸吃。儿子坐着不吃,母亲就说:“你这孩子啊,做啥不吃呀?听话,快吃、快吃!”冯婆听了返老还童般的开心,她笑着对哥哥说:“在嬷(妈妈)眼里,80多岁的人也是小孩啊。”
据冯婆孙女回忆,自那次冯婆的哥哥回去坐车时,人家给这位老爷爷让坐,他风趣而自豪地说:“我还有个一百多岁的老娘呀,在她面前我还是孩子呢。”
回龙寺
有人说老阿太长寿与回龙寺竹林中的新鲜空气和喝了回龙井的水有关,经过毛竹根过滤的井水清爽甘甜;有说是出于基因,也有说是心态好。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老阿太喜欢静坐和爱好唱歌是事实。她唱的歌说不上是什么腔调,既有越剧的真切抒情,又有昆曲的柔曼婉转,有些词还带点花腔,虽没有固定的调,说到底是完全按照她自己的调唱,但好听。她唱的歌里还会穿插一些喜鹊、布谷鸟等动物的叫声,惟妙惟肖。有一次我们央求:阿太,唱首歌好吗?老阿太张口即来:
“唱起华纪华曼,心思甩咩——”
我们不知道她唱的是什么意思,但后面那个“咩——”字,唱得真如羊的叫声,还带有好听的泛音。后来我们几个人学着她唱的羊叫声,怎么学也唱不了她的那种泛音。说也奇怪,在回龙寺竹林中无论是唱歌还是叫喊,多少会产生共鸣声。
冯婆有一次告诉人家,有时候清晨起来听到竹林里的鸟鸣声,分不清到底是母亲唱的还是鸟儿的叫声?冯婆崇拜她的母亲,母亲却告诉她:“世界上最动人的歌声一定是用生命(心灵)去唱的。”我联想到传说中的荆棘鸟,它一生只唱一次歌,但歌声却比世界上任何生灵的歌声都悦耳。当它离巢去找荆棘树,就把自己钉在最尖最长的刺上,婉转啼鸣,歌声胜过百灵和夜莺。一次绝唱,竟以生命为代价,然而整个世界都在屏息聆听,就连天国里的上帝也开颜欢笑。它的生命忍受了极大的痛苦,才能达到如此绝美的境界。
冯婆曾经也学唱歌,但她唱的是“哝哝调”。所谓的“哝哝调”,就是没有声乐中的高低轻重、婉转动人旋律,只是喉咙里发出一些唧唧哝哝的声音。冯婆认为自己不是唱歌的料子,正想放弃,老阿太却鼓励女儿:“‘哝哝调’唱得好就如‘秋虫呢哝’也好听的。其实,她们母女俩有不同性格,老阿太喜欢静,静中有动地唱唱歌;而冯婆喜欢动,即使到了99岁,她也闲不住每天在村子里走来走去,边走边想事情,想多了就走到坟前去倾诉。
老阿太104岁去世时,冯婆请了村里很多人去吃羹饭,还包了好多让大家带去分给没来的人,说吃了老年羹饭的人健康长寿。老阿太过世后不久,叶道修病逝,这给冯婆不小的打击!又过了些年,冯婆70多岁的女儿及儿子、儿媳都相继病逝。冯婆晚年时,她4岁的曾孙不幸淹死在回龙寺井里。一次次的生死别离,冯婆觉得自己活得太长寿了。
叶道修坟墓
叶道修坟墓不高,就在卫山北首银山岭脚下的竹林旁,那是在她曾孙淹死不久的一天上午,有两个山脚旁路过的女人,看到冯婆跪在坟墓碑前哭诉:“老头啊老头,家里做祭日每次都祈求保佑我们全家老小的,你有听到吗?每次都烧纸钱给你的,你有收到吗?咱们的曾孙淹死在井里,可怜他还是人秧啊——就没了。”说到这里,冯婆身子靠在墓碑上痛苦地啜泣,并忘却如此高龄仍娇嗔又痛楚地喊着:“侬咋不管牢个呀——咋不管牢的呀?!”冯婆又是一阵伤心痛哭,许久,她用小毛巾擦了一下眼泪,然后退后将身子坐正,很谦意地正视着墓碑的名字,轻声叫喊着:“叶道修——我的老头,原谅我错怪了你!你在阴间谁知道灵魂到底有没有呢?我们活着的、算是阳间的人,都没管住他(曾孙),怎能怪你呀!不怪你、不怪你,这是命。”
那年深秋,我父亲和村里人在银山岭脚下视察竹林,看到冯婆正向坟前走去,父亲悄然靠近,听冯婆诉说:“老头啊,我已活到100差一岁,够长寿的了,快把我叫去吧,我要与侬作伴!我的一生像做梦,没有我的父母就没有我,没有你就没有我们的儿女。如今,父母已在天上,你离开我也多年了,我们的儿女都不在了……就剩下我这个变得又老又丑的老太婆。尽管子孙后代对我好,我还是想与侬作伴。”
银山岭脚下公墓
说不定这是冯婆最后一次在坟前的哭诉,她仍然每天在村里走走,直到有一天真的走不动了,在床上只躺了一天,也就是在那年我给她拍照后不久的冬日傍晚,她去见道修了,享年99岁。最后她的坟没与道修做在一起,而是和她的儿女一样做在卫山北面的公墓里。
回龙行——拜见长寿老太
近期,我去了观海卫镇回龙娘家地方,我的母亲已在前年去世,父亲接到慈溪浒山弟家,但娘家路是断不了的,只要我还走得动,什么时候想去随时都可以前往。2023年3月25日,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看到庄稼地里的油菜花、蚕豆花、豌豆花等各种花儿争相开放。
已几年没去,欣喜看到村里又有新的变化。新建的惠民楼、居家养老活动室等设施逐步完善,道路和污水处理等管理更规范。村里看上去很整洁,也很安静。天下着小雨,雨水落在河里形成一个又一个的涟漪。有些村民躲在家里做些手工活,也有些上了年纪的人在老年室打麻将。看到桥边有烧过的稻草灰,不知又是谁没了?终于等到一个可问的人,原来H某走了。她与我同代人,本来是属于貌美聪颖的女子,2019年得阿尔茨海默症后,近日去了另一世界,也算是解脱了。
这次我为了进一步了解“冯婆”的事,想走访几个人。以前村里当过赤脚医生的SZ哥也是我要采访的人之一,他是冯婆的孙女婿,谁知他在一年前已去世,这使我感到很意外。我在几位知情人中了解到一些我想要的信息,已是下午2点多,时间尚早,突然想到应该去拜见目前还健在的华夏意老人,她已有100多岁。拐进去时在一屋前门口,邂逅阿N哥,他是曾经在轰轰烈烈的年代,我们一起为村共青团工作合作过的伙伴,惊喜相遇寒喧后,他即陪我去见长寿老太。
老太住在南面平房里,半倚在床上,见我们进去后,很精神地坐起。阿N哥先叫了声“大嬷(大妈)”,然后大声说我父亲的名字以及我的名字,问她还有印象否?老太激动地说:“咋会没印象了,晓得咯、晓得咯。”接着她开心表白:“今天是啥个好日子,姆拉和随来相我(方言音:你们都来看我)。晓得姆拉忙忙咯,来啷呆稍为坐之几。吃场和随桌墩里来拢,否要客气,想吃啥东西姆拉自个陀(吃的都在桌上,不要客气,想吃什么你们自己拿)。”我因临时决定转进去看望,按理应该买点礼物给老太的,自知失礼,幸亏包里还有面包、饮料等零食,就意思意思地送给老太,老太竟然噶客气噶客气地千恩万谢。她告诉我们今天有三个囡来看望她,还有个大囡已80多岁没来。她说自己已不会烧饭了,一切都由外孙囡招待。这个外孙囡是大囡咯囡。外孙囡搬来的一碗水饺,她只吃了一只,年纪大了吃不多了。她说,虽然吃不多了,但下辈孝敬她,有时候道理到了比吃过还乐为。老太说的都是心里话,她如此热情,思维如此清晰,真出乎我的意料。
老太出生1919年,105岁。想到我已过世的婆婆比她大四岁,没有缠足。我所了解中国妇女裹脚是在1912年解除的,想必老太是没缠过小脚的。但我还是请阿N哥帮我问一下。老太清楚回答:“我没缠过小脚,我是大脚。”她又补充道:“我咯辰光已勿需要缠脚了,脚的苦头总算没吃。”接着又说:“我是没用场的人了,否会做事体,照理我要像地里的花杆(棉花杆)、豆杆一样要拔起咯呆,结古否拔起占着硬泥地咋再种新个东西……”她摸了下自己的耳朵:“我阿么(现在)耳朵贼聋,人家骂我也听不见呆;还有眼睛也看否太清爽,实在活得太长寿、太长寿嘞!”她指着屋内一把椅子说:“我有辰光忖,我已不及一把椅子和一只杯子,椅子得还好坐个记,杯子得还好茶盛个记,我是已一眼用场也派否出来呆——”
阿N哥说:“大嬷侬咋噶话咯啦,侬来啷是大家的福气,大家来了好呃(叫)侬一声‘嬷(妈)、阿浦(奶奶)、外浦(外婆)、阿太’等,侬是话没啷到阿里头开呃哟(你如果不在到哪里去叫呀)?”
老太听了非常开心,笑着说:“噶得也是咯(那也是的)。”停顿了一下又说:“闲话讲回来,尽管我噶瞎么(尽管我这样),有得做人总是做人好,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也要好好活啷!姆拉(你们)讲对否啦?”
“对咯对咯,大嬷没话错!”我一边应答着一边在她面前伸出个大拇指,不管她有否看见。
老太讲述口齿清晰,声情并茂,并辅以手势,吸引我继续听下去。我请阿N哥去忙自己的事,我在老太床旁的竹椅上坐了下来。只听她说:“我有六个儿子四个囡,儿子都交关(很)成器,交关会做事体,可惜都死啷呆。阎王与我的眼睛一样看否清爽,把我的名字弃落嘞。阎王将我的名字漏得落,罪过咯把我六个儿子全部都收走了,一个都不剩,伤心否伤心?!”老太的表述情真意切!“老话讲:田要冬耕,儿子要亲生。这六个儿子是我生下亲自养大,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肉痛否肉痛!”能理解老太亲生儿子没了是肉痛(心疼),但社会上也有好多虽无血缘胜似亲生的事例。老太仿佛感应我的心理,说:“我也晓得,也有不是亲生比亲生还好的,就像侬咯爹,但好要双向好,侬爹好侬好侬咯男人更要好……”
我惊异老太的记忆力,有关我和先生与父母之间的那份亲情她竟然也知晓。她进一步阐述:“人家有得讲,囡好要女婿好,儿子好要儿媳好。我六个儿子个个都交关孝顺,儿媳也孝顺。后来我儿子陆续走掉了,几个儿媳仍然很好,轮着了都会陀(拿)出钞票,虽然后来该啦(她们)都没来相我。”
老太身子倚在床头靠背上,沉思了片刻又直起身子说:“我不怪该啦,该啦也老了,主要是我活得太久了。只求她们自己过得好。我死了儿子肉痛煞,媳妇死了老倌同样也是悲痛咯。将心比心,正像我咯老头死了40年了,我是多少个哭!我从噶个辰光哭起,后来儿子摸索一个摸索一个走掉,我的眼泪哆——哆哆、哆——哆哆流个不停,我咯眼睛就是噶一记哭瞎咯。”说着,老太双手轻轻抚摸着双眼,像是忓悔自己对它们的伤害。
她最小的儿子死时才60多岁,那时她已98岁。她回忆当年:“我忖何勿得死之我,让我老头和六个儿子活着,可惜老天勿随侬话。”虽然儿子都没了,但几个孙辈都很懂事,对老太来说也是安慰。老太目前住在外孙囡家里,她说这本来是不应该的,外孙囡隔之代了,她夸外孙女婿真好嘞。这些年来,老太的生活费用由几个儿女分摊。她说:“自己曾经想巴不得早点死,活着又不起作用,反而给下代增加负担,死了大家也没一笔心思了。但下辈都很孝敬,非但没嫌弃,还把我当活宝。”
接着又介绍她四个女儿,老太认为她的四个女儿虽然都没跑出慈溪(有在掌起、洋山的;也有在浒山、白沙的),但还是有点远,来一趟不方便。平时都各有一户家小,互相照顾不着。她说囡续得(嫁得)太远,当年路近的没人来话(介绍)嘛。老太有些神秘地说:“讲起来也有缘分噶啦,后来有人来话一听有合适就不管路近路远,青蒲白蒲捏牢算数!”说这话时见她手掌一放一抓,煞是可爱!当我后来告辞老太走到对面楼屋里,与老太的几个女儿说起此事时,她们都笑得前弯后仰,认为自己的老母亲实在太有趣了!
善谈的老太,滔滔讲述着,虽说耳聋但有时并非很大声也能听清。我说您能活到一百多岁,脑子还噶清爽,了不起!她承认目前自忖忖脑子还算清爽咯。可是她认为脑子太清爽也不好,年纪老了,还是糊涂点好。但不管咋糊涂,最好不要生“寿头病(痴呆症)”。她告诉我,今年正月有个外孙来看她,讲:“外婆,侬长寿,是我们的福气。”还讲东山头某村有个老太年纪比侬还大,今年已106岁,可惜她已得了老年痴呆症。老太听后很坦然地说:“得了有惺毛病不仅自个受罪,屋里人也受罪,活啷没意思,还是开之好。”她希望自己最好是活啷健点,开呆快点!我听她外孙囡介绍:“外婆听到我们讲有些老人因新冠病毒阳了而突然去世,她是有主张阳的却感叹:‘咋轮不到我呀?’笑啊笑煞兮……”我想,也许她会像是谁搔了她的胳肢窝,忍不住偷笑呢。
目前老太看得很通透,想到老头和儿子时已不会再哭。她明白最坏的已来过,人最终都会走的。她说“以前大家祝我长命百岁,阿么我已超出了5岁,还有啥求?人心要知足。我阿么现成吃饭享清福。政府对我也关心,每年都给我长寿补贴。”一百岁生日时,不仅政府给她红包,每个村干部都分别送她红包,令她感恩、感动!她说一百岁算个啥,眼睛一眨个事体,年少时的好多事情脑子里都煞清爽个。如今的她天晴时会拄个棍到门口晒晒太阳,落雨呆屋里相盘郎(屋里躲着)。否管天晴落雨,安稳度老。
老太的谈定使我想到了曾经唱过的一首歌,(宋)蒋捷作词的《虞美人.听雨》。我问她过去和现在对落雨有啥不同看法?
她答:“做囡辰光我想偷个懒,看到落雨好煞呆,省得再到地里好快活(休息)嘞;嫁给老头后看到落雨好煞呆,七石缸里的天落水好积起呆,老天给地里种弄的东西(庄稼)浇水呆;年老了耳朵听不见,雨落在瓦片上只听个大约摸(大概),眼睛看否见只看个白晃晃;阿么(现在)落雨呆我多数坐在眠床里打打嗑冲(瞌睡)。”
听了老太的叙述,我不禁在心里哼唱《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歌词中唱的是作者人生中三个不同时期的听雨情景,老太的人生与此词有着不同的时代背景、显示的画面色彩也不同,却有着相同的意境。她少年时不识愁滋味;青中年时生儿育女,含辛茹苦;老年时尝尽了悲欢离合的悲痛。她与丈夫和六个儿子的生死离别,使她万念俱灰,几十年的人生变化,更是心境的变化,到了晚年,最后她还是释然了。
其实在农村,华老太像许多平凡而普通的家庭妇女一样,有着善良、勤劳、母爱情怀等美好的传统美德。她是一位有10个孩子的母亲,虽然不识字,但明事理。她年轻时所度过的日子,是好多与她同时代的妇女都会有的人生经历。年老时看到亲人的陆续离开,使她孤寂。但后来由于后代的孝敬,使她心境处于平静。也是痛苦的解脱。百岁以后,政府的关心也使她感到温暖。她活在当下,笑谈人生,感悟到即使活到一百多岁,人生仍是太短暂!但她总说自己活得太长寿,看似消极却是升华。
最后她说:“阿么我啥个心思都没有,一夜困(睡)到天亮,时话(如果)第二日天亮否调高(不醒来)断气了,最后着力该啦(最后辛苦他们)把我拉到火葬场烧掉,噶就清爽嘞。”说完,她笑了,脸上的皱纹像小河里荡漾着的涟漪……
不得不说的是,清明前我去卫山母亲坟前祭祀,下午顺便又去华老太外孙女R处咨询,我们坐在楼下客厅沙发上正聊着,透过对面屋内砖墙的反光,我看到有一个身穿茄紫色上衣的白发老人,拄着拐杖向这边走来,不会是幻觉吧?起身看到的就是华老太。R说,外婆天气好时经常会出来在附近走走。
老太关心我父亲的身体状况及年龄,说上次忘了问我了。当得知我父亲已93岁时,她马上接话:“属羊的,比我小一肖(一轮)。”反应之快令我和R都很震惊!R说:“外婆的记性比我好,聚餐时有人说过的话,我都忘了她记得。有一次我一个帽子找了好多地方没找着,外婆说在桌上,果然是。我们几个人的生日,有时连自己都忘了,她却记着并祝福,还有她对数字概念特别敏感……”老太仿佛已听到我们在夸她,就说:“我结婚时的日子也记得,是民国三十六年,我18岁,新郎倌(老头)20岁……”天呐!我想,华老太真是太有意思了,要不长寿都难啊!